【瓶邪】问柳（上）
01
护城河边有片桃林。
桃林边有棵老柳树，就杵在河岸上。护城河很宽，原本水流是平缓的，可是不知为什么，在老柳树这里突然冲出了一小片河湾，河水一到这里就打着旋奔腾不止，于是河湾越来越大……
柳树粗壮的老根也固不住水土，一半都露在水里，看起来岌岌可危的样子。
然而这棵柳树并没有因为人们的担忧而被急流冲垮，壮实的主干几个成年男人都抱不过来，千丝万缕的枝丫像瀑布一样倾泻到河水中。
没有人知道老柳树究竟多老了，听城里最年老的人说，或许在有这座城之前，它就已经在了。
于是还有人说，这棵柳树其实是成了精的。
只不过柳树成精，到底长成个什么模样，却是没人见过。
02
惊蛰过后，春风送暖，冻土消融。
又是蛰伏了一冬的佳人公子们，纷纷出门浪的时节了，护城河一带风光上佳，是幽会增进感情的好地方，时常游人络绎不绝。
然而今年却十分冷清，半个人影也无。
这样说其实不太准确，因为还真有半个人影“挂”在柳树梢上。
这人一身烟柳绿的长衫，深栗色的长发在头顶用条带子束了，看上去也就刚弱冠的年纪，一双琥珀般的杏眼极有灵气，面容文秀俊雅，但是叼着枚柳叶抱肩靠坐在树枝上的样子，怎么看都透着股玩世不恭。
如果仔细看，还会发现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压在树枝上，却没有造成丝毫的弯曲，宽大的下摆空荡荡的随风飘着，合着清晨的白雾，情景十分的诡异。
“哎……”空寂的桃林中响起一声叹息，一个粗壮的男声幽幽道，“今年着实有些冷清了，公子哥小媳妇最近都见不着喽……哎……”
旁边又传来一声冷笑，说话那人急了：“我说大花你什么意思啊？我这是忧国忧民呢！”
他停了一会，听没人插话了又接着说：“听说江国的皇帝死了，留下不懂事的皇子和不受人待见的公主，还有一大堆烂摊子，城里现在恐怕都乱成一锅粥喽！”
“管他的呢，再乱也乱不到我们头上。”清丽的公子音回了一句，正是那个被称作大花的，他语锋一转带了丝寒意，“还有，胖子，不准再叫我大花。”
“诶，好好好……”胖子立刻无奈的应承，转而去调侃树上那位，“我说天真，你那位宁公主怕是已经焦头烂额了，也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来啊？”
貌若年轻公子的柳树精吐掉嘴里的叶子，啐了一口：“去，什么我家的，她都没见过我。再说她那是来例行巡视的，我可是镇国之宝来着。”
“说你天真你还真是天真，你见过哪个国家祭奉国祚是派公主一人来的？你就别不承认了，虽然她不知道咱们的存在，但次次那架势就是特地来看你的嘛。”
天真的柳树精还想再反驳什么，却听着远处有脚步声传来，雪白披风的一角随着主人的步子若隐若现，胖子乐了：“看见没有，说曹操曹操就到。”
等到人走近了，他们才发现来的不是一位，一身缟素的宁公主领着尚年幼的弟弟疾步向河边来，待看到了老柳树，满脸的急躁和慌乱才淡下去，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。
她痴痴的望着繁茂的柳枝，将手心轻轻贴上粗粝的枝干，柳树精缩着脖子抖了抖。
往日里还算活泼的宁公主今日一反常态，一言不发的从早上站到了傍晌午才自言自语的开口：“从此以后，换我来守着你们……”
小皇子原本已经昏昏欲睡，忽的听到姐姐说话，茫然的扯着她的衣袖揉眼。清风难解其中意，空吹起千条柳枝拂河面。再看时佳人已去，只留声声叹息般的低语。
“你看着我，可好啊……”
03
五月初的天已经有些热了，厚厚的朝装穿在身上捂得人燥热的很。
宁公主扯了扯歪掉的衣襟，重新将思绪从窗外吵嘴的麻雀移回朝堂上来。
朝堂上也在吵嘴。没办法，老皇帝驾崩之后，真国就趁机出兵南下，打算趁人之危将这个子嗣凋敝、人人自危的国家收入囊中。
听说被派来的是张家族长，这个十人九将的大家族，即使因为功高震主而被排挤，依然气势的让人不能小觑。何况这位张将军是世人称颂的战神，手下从无败绩。
如今张家军已经兵临城下，大军就驻扎在江国都城外三十里，朝中自然早已是人心惶惶。
她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，一干大臣毫无风度的推诿扯皮、互相谩骂她已经听了两个多月，对于这些战战和和的争论早就烂熟于心，然而有什么用呢，没人会听不受待见的公主一句话。
很久没有去护城河边了，也不知道老柳树还好吗？
今年的端午节，怕是也不能好好过了。
年轻的公主心思又飘向了很远的地方。
04
护城河边并不像宁公主担忧的那般冷清。
因为老柳树边站了一个年轻的蓝袍男人，看似随意的把手贴在枝干上，只管望着江面发呆，对离自己鼻尖只有半指相隔的那个“吊死鬼”毫无察觉。
“吊死鬼”柳树精倒挂在树梢上，近距离观察了男人好半天，斗鸡眼瞪得眼睛都疼了，才一翻身坐回老位置。
“怎么样天真，看出什么了？”胖子懒洋洋的问。
柳树精板着张严肃脸摇头：“长得挺好看。”
胖子愣是给噎的半天没想出下文。
“不过总是冷着脸，表情都没有一个，招人厌。”柳树精嫌弃道。
“招人厌你还让人把手搭树干上。”胖子非常不解，“你不是最讨厌被凡人碰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他的心情我一点都感觉不到。”柳树精一跃而下，围着男人飘了几圈，“要不这位不是普通人，要不……就是他没有心。”
胖子一惊：“没有心？那站这儿的是什么？僵尸？没事天真，不怕，有胖爷和大花的千年桃木精华在，量他也不敢造次！”
柳树精刚想酸他几句，就见一整天都在表演站如松的男人突然动了，虽然只是转了下头，眼风扫过他和他身后的一排桃树，然后径直转身离开了。
他走路的时候腰背也挺的很直，步伐稳健每一步都好像丈量过距离一样。柳树精呆立当场，脑海中还在赞叹这绝妙的背影。
好一会，才听到胖子心有余悸的声音：“天……天真，你看见了吗？刚才那一眼，胖爷我都觉得自己要结冰了。”
柳树精愣愣的点头，不仅是冷，那眼神仿佛一把能穿透一切伪装的利刃，连他也无处遁形。
05
从那天之后，蓝袍男人每天都会来老柳树边站上一会。
不说不动，发完呆就走。如果不是知道凡人是看不见听不见树精灵体的，还以为他是特地来听他们聊天呢。
胖子最初被男人的眼刀吓破了胆，一看人来就干脆装死，后来见人家斯斯文文状似没什么威力，也就释怀了，又恢复了嘴上没门的常态。
柳树精却始终如鲠在喉，说话动作的时候不自觉带了几分小心。
但不得不承认，这人心无半分杂念，周身气场如山中风水中波，往旁边一站他就没来由的感到舒适。
这种即提防又亲近的矛盾感觉，让他千年来静如止水的心着实纠结了一回。
胖子看在眼里，打趣他老树开花，找到了心动的感觉。结果换来平地一阵风，晃落了一地果子。
06
山雨来前的宁静维持不了太久，很快主和派掀起的风暴就席卷了朝堂，连一只像样军队都操持不起来的国家，终于选择出卖唯一的公主。
宁公主向张将军投了帖，和谈却没有按照惯例搞得盛大隆重，两个人像多年老友相约出游一样，在某个黄昏只身前往护城河边。
日头落到河面上，映的柳叶像镀了金粉，簌簌落了一层金色的粼光。宁公主在树下立了半晌，才像终于想起身后还有个人，向他欠身一礼，语气谦和有度。
“张将军，恕阿宁招待不周，未准备桌案和茶点。”不过数月有余，单纯的小公主就有了几分当权者的气度。但对方只拱手抱拳，并不客套。
她微微一愣，笑的更加客气：“听闻将军不喜言笑，看来坊间传言也并不是都不可信。”
如预料中未得到回应，她干脆自顾自说起来：“将军或许不知，阿宁选择在这里见面……是因为这棵柳树。”
“确是好树。”
清冷低沉的声音响起，张将军从阴影中走出，竟是那个日日必来的蓝袍男人。他一出声，不仅宁公主，连柳树精和胖子几人都讶异了一瞬。
“那张将军可知，它对江国来说，可不只是一棵树……”宁公主指尖轻轻在树皮的纹络间游走，神色温柔，“它还是这座城的守护神灵。”
张将军万年如一的表情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，他抬头看了眼树枝的方向，视线在柳树精所在的地方逡巡而过，吓的他立刻隐去了身形。
胖子瞠目结舌：“天真，你躲什么啊！他又看不见你！”
柳树精尴尬不已，怒气冲冲的呛到：“闭嘴！”
宁公主听不到他们短暂的斗嘴，此刻正了神色，字字认真：“阿宁此行的目的，将军想必很清楚。江国军事疲软，我们自知不是贵国的对手，战事若起，受苦的只能是江国百姓。”
她说到此处，神情不由悲凄，张将军却在此时打断她。
“鬼玺。”
闻言，宁公主神色巨变：“……什么？！”
“只要交出鬼玺，我或可设法保住你一城军民。”
宁公主呆愣了半晌，才摇头苦笑道：“鬼玺……我确实听过，鬼玺是江国的传国秘宝。但它已经消匿千年，我不知道现在何处。”
“恕我爱莫能助。”张将军冷声道，转身就要离开。
宁公主终于乱了阵脚，不管不顾的在他身后大喊：“张将军！若能结成秦晋之好，这对两国……”
“公主。”张将军停步侧身，举止语气明明谦恭的恰到好处，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，“将虽在外，但皇命难违，既然公主不愿以鬼玺交换百姓平安，张某也无能为力。”
宁公主听罢如坠冰窖，连胖子都忍不住破口大骂：“亏胖爷看他长的人模狗样，没想到如此狠毒！你说他没有心，呸！我看他心是刀子做的！”
柳树精听着胖子在一旁义愤填膺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。他存在千年，看着江国从无到有、由盛及衰，岂会看不出它气数已尽。其中兴衰更替的道理，他又怎能不明白。
但是他无法解释，张将军说出这一番话时，从心底升腾起的滞涩感觉。人们管这叫失望，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感觉到。
柳树精由灵气汇聚而生，天生可以通过接触读取别人想法和感情，但先前一直无法从张将军的触碰中看到分毫，然而此刻看着铁青的脸色和握紧的双拳，他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挣扎和无奈。
世上哪有无心之人呢。
宁公主已然明白此事无可转圜，只有颓然落泪，张将军轻声道了“告辞”便毅然离去。
柳树精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深处，心中品着他方才转身瞬间无声吐出的两个字。他说“再见”，又是在对谁说呢？
TBC
